〈我的榮光即你劍之所及〉
1242,楚.德.湖,仲春 知覺是在赤手碰上冰壁後遲了數十秒鐘才回復的。比起凜冽的湖水,結成堅冰的水岸摸上去還要溫暖得多。手指在幾十次擦過冰面後好不容易找到著力點,首先是三指、五指,接著另一隻手勉強循著稀微的方向感,搭上離先前那隻手不遠之處,藉著手臂的力量嘗試與彷彿有意識般拉扯自己的湖水抵抗。 然而水流沖刷之下,使力的手臂在混沌的知覺中浮起了隱約的脹疼痠麻,上臂肌肉無預警的竄起尖銳的劇痛。肌肉以扭曲的形狀糾結鼓起,濃濁的水流灌入喉嚨,凍得僵直的右手慌亂的在水中揮動掙扎。 失敗了。剩下左手勉強擠續攀著水岸,只怕一旦鬆手便會再度陷入令人迷失所有感知的黑色汪洋之中。右手渾渾噩噩地胡亂摸索,置身水中──而且是極凍的湖水中──讓所有感官都變得無比蒙昧。指腹感知到板金胸甲刻紋的同時傳來令額側刺痛不己的劇痛。幾番拉扯後終於卸下了胸甲和披風,接著摘下頭盔。這樣總行了吧? 不,這次連堪堪抓住岸邊的左手也失利了,整個人再度沉入湖中。濃稠得有如血漿一般的湖水灌入口腔、鼻腔,奪去所剩無幾的空氣,視野一度被黑暗覆蓋。倘若就此撒手,或許就能如弟兄們酒後所述那樣由華爾裘麗女神迎入英靈殿吧?不。 又是幾度掙扎後抓住了依附水岸生長的植栽。這次選擇再次卸下手甲、肩甲,然而手中的草植根系不堪異常拉扯的力道,隨著噴發的土石和碎冰一同迎面撲來。好在左手及時插入土石間的縫隙,右手順勢攀上岸邊。不,不能再── 不大能確定那道嘶啞的吼聲是否由自己所發出,但那不重要。肩膀、上臂肌肉,以及重新暴露在空氣中的臉部如火烙一樣地灼痛,全身上下的每一條肌肉彷彿都在跟著尖叫,有如被巨輪輾壓的疼痛,卻是最令人振奮的火苗。手肘重重壓在結滿厚霜的泥土地上,嘗試一鼓作氣地掙脫湖水的桎梧。先是腰部、腹部,指頭一次一次用力插進冰冷的凍土中,借力不斷向前匍匐掙扎。左膝、右膝輪番撞擊結冰的湖岸,腰部、腹部肌肉彷彿被四面八方而來的隱形手臂瘋狂撕扯。終於。臀部向上奮力一挺,右膝重重磕上滿布土礫和殘雪碎冰的地面,那股彷彿火焰炙燒的劇痛卻帶來了好像從第十層地獄中墜回人間的救贖感。 終於掙脫了死神的衣襬。全身貼伏著堅硬冰冷的地面,猶如被從城牆上撬下的巨石壓制,令腦袋暈眩又脹疼不已的失重感令他久久無法回氣。 直到這時才意識到浸透自己全身的湖水有多麼地腥臊惡臭。他趴伏在水邊一次接一次地嘔吐,腹腔、胸腔傳來劇痛,膝蓋邊一汪汪顏色混濁的小水灘上飄著細碎的浮物,有來自楚德湖濃濁不堪的綠水、不知名的水藻,甚至還有細小的砂石──直到喉頭猶如烈火灼燒才不得不停下。 壓在身上的無形重量似乎更沉了些。不,不行。他掙扎著撐起上半身,試著從地上爬起,膝蓋卻軟弱無力地落回雪地中,只得維持跪姿,撐著顫抖不已的雙手,用比在水中更不靈活的動作拆卸原先穿著在板金鎧下的皮甲、鎖鏈甲,全身的創口在足以讓任何物品結凍的冷風吹拂中不停燃燒尖叫。不,不能停下。甲冑、外衣一一落在雪地上,直到全身上下只餘下貼身的衣物才終於停手。 從腳底衝上頭頂的巨大疲憊終於抽乾最後一絲氣力,沉重且僵硬有如石刻一般的身軀重重倒進雪地裡,腦袋被混雜進絲絲絕望的疲累的巨浪不停沖刷,幾度失去意識。 待到令人絕望的疲憊終於被勉強壓下,才得以抽出一點力量試著抬起手臂撐起身體。然而這時才發現肢體已經凍得甚至不會顫抖,從關節乃至肌肉都僵硬不已。不行。奮力驅動雙手以匍匐之姿離開原地,直到彷彿凝結的血液重新流動帶回些許體力,終於成功從雪地中站起。 他甩甩頭,首次放眼張望身周的環境── 廣闊的楚.德.湖被染成濃濁噁心的深紅色,連殘存的浮冰都不免染上血色,湖面漂浮著一件件白底黑十字的條.頓.騎.士.團服,頭盔、甲冑、武器散落在腳邊,四望無際的雪地中無處不是屍體,異教徒的、斯.拉.夫人的、丹.麥人的、十.字.軍的。一陣天旋地轉,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正跪在地上嘔吐,不同於前次,此時胃部空蕩的他幾乎只是乾嘔,連水分都吐不出多少。雖然早已不是首次參與戰役,卻沒有哪次像現在如此狼狽,即便是幾年前敗在蒙.古人手下,仍然未曾嚐到這樣的──恐懼。視線所及範圍內毫無生還者,不久前戰事仍酣的戰場此時已成為遍地血腥的墳場。生者,只餘下他一人。 不,現下不是怯懦的時候。恐怖的寒冷再次從四肢末梢襲上,手指、腳趾已經開始逐漸僵硬。他曾經在征途中見過,難堪天寒地凍的弟兄抱著因凍傷而脫落的手指、腳趾或耳朵哀鳴。不能這樣。已經顧不上更多,他連滾帶爬的走到離自己最近的一個斯.拉.夫人的遺體邊,在胸前劃十字,按著那人的額頭以拉丁文為他祝禱後,開始使勁從那位逝者的身上剝下罩袍、鱗甲,將沾滿霜雪和泥土的衣物一一罩到自己身上,接著握住那人的腳踝,用力從已經稍微發僵的腳上脫下長靴穿上。 可憐的人,死後會由主帶走他吧。多事地再次低首禱告後,他將最初解下的披風重新罩住原主的遺體。 過大的靴子讓一路留下的腳印呈現得異常扭曲,腳步一次比一次更深地陷入雪中,但步伐絕對不能停止,絕不。時間已近正午,陽光經過雪地折射顯得越來越刺目,寒冷卻絲毫未減。他摀緊從戰場隨手撿起的氈帽,呼出的氣息化成如棉花般的白霧。 記憶中越過戰場後再走約莫一天,有一個騎士團與丹.麥聯軍共同駐紮的據點,只希望駐紮的弟兄尚未撤走。憑藉太陽的位置勉強定位,努力邁開每經過一秒便更顯得沉重的步伐,只要、只要撐到駐紮地就行了。 從茫茫的雪地進入森林,稍稍讓精神鬆弛了些──彷彿漫無邊際的雪國,一路伴隨斷肢殘骸,足以折騰消磨人的最後一絲意志。然而腳步並未因此變得輕鬆,盤根錯節的樹木根系讓行進更加踉蹌,好幾次絆倒摔得一身髒泥。 雖然一路走來甚是狼狽,路途更早已超過體力堪能負荷之遙,但他卻連坐下歇息都不敢,頂多偶爾扶著樹幹緩氣。楚.德.湖一戰慘敗、北.方.十.字.軍大大折損的消息很快就會回傳,駐紮地的弟兄大有可能選擇撤走,屆時他就真的孤立無援了。 喉頭又乾又啞、腹部因為疲憊而僵硬抽痛,雙腿更是幾乎流失所有知覺。高聳的林木遮蔽了陽光,難以判斷這趟似乎比過去百年來任何一次都要長的路途究竟持續了多久。 直到終於連最後一點力氣都提不起,他才勉強靠著樹幹試圖坐下來喘氣。彎曲雙膝的過程簡直不比刑具折磨好上多少,就連最嚴苛的操練都無法相比,僵硬的肌肉被一點一點拉開,痛楚彷彿千根萬根尖針扎下。 眼皮不由自主地闔上,眼前卻仍然可見白茫的雪地、漫天的箭羽、遍地的血花,四周彷彿還迴盪著冰面吱嘎崩裂塌陷的巨響、重物落水的轟隆水聲、以及弟兄們怖人的哀號聲。當他發現時,自己正抱著雙臂瑟瑟顫抖。 雖然從不願意承認,更會想方設法掩飾,但這次卻是被貨真價實的恐懼深深淹沒。即便如自己這般的存在並不會死去,但是敗落後的境地卻令自己更加懼怕萬分。 自有記憶起,誕生百年來始終在這塊大陸上漫無目的地飄零。他去過羅.馬、去過耶.路.撒.冷、曾經飲過尼.羅.河水卻在開.羅城外鎩羽。在彷彿無止盡的征途和朝見路途中,在前往覲見共治德.意.志與西.西.里的那位尊貴的大人時,他曾多次見過和自己相類的存在。 儘管不願意承認,但跪在容姿光鮮、服用奢美的同類面前,心裡的確曾浮出自慚形穢的念頭。在動亂中憑空誕生的他,為征服而生、為榮耀而生、為上主而生,存在卻有如一盞微小的燭火般脆弱易消。即便在阿.卡駐下、即便在異教之地獲得了權力,條.頓.騎.士.團的基爾伯特卻無安身之處。 地上的國家代言人們憑藉國土、民族、政權降臨世上,在世間行走,而他握有教皇親頒的百餘項特權和皇帝陛下的授權,卻連一項足讓自己立足的憑證都拿不出手,手握的領地支離破碎,就連掌握近二十年的東疆異域都充斥著異教徒,往來於歐.羅.巴諸國,唯一的立足之地卻遠在地.中.海的另一頭。 唯一的出路只有前進。基爾伯特用手撐著樹根,從地上重新站起。是的。憑藉葛.雷.果.九世陛下親授的諭令,條.頓.騎.士.團劍尖所到之處,便是上主榮耀澤披之處,是條.頓.騎.士.團立足之處,他手中的劍,便是榮耀瑪麗亞、榮耀上主的物事。 林葉遮蔽的天空暗下,新月的夜晚伸手不見五指,只憑著以柴枝與枯葉堆成的篝火,以及貼身的十字架和一把匕首,單單如此便足以讓夜晚不再漫長而令人生畏。儘管忙活半天只獵到一隻瘦小的野兔,加上篝火的暖意,卻也足夠舒緩跋涉的勞苦和心靈的困乏。 閉上眼、又睜開眼,不多時又迎來晨曦降下光明。飛鳥掠過頭頂、獸類行走林間的聲響,帶走漫漫寒夜留下的死寂。 陽光穿過枝葉灑下一地碎金,夜間的寒氣仍未退去,卻不再逼人。 還有半天多的路途,駐紮地近在眼前。 以上主之名,基爾伯特‧拜修密特劍之所及,便是上主榮光所及。 Fin. 註: ♫華爾裘麗女神、英靈殿:北.歐和日.耳.曼神話傳說中,華爾裘麗(女武神)是侍奉奧丁的處女戰士,有奧丁的女兒、世俗國王之女、或發願侍奉奧丁的女子,英勇的戰士在戰死後將由華爾裘麗迎接進入主神奧丁的英靈殿(又譯瓦爾哈拉),日日操練、廝殺,並在操練後接受宴飲,直到諸神的黃昏來臨。 ♫剛格尼爾之槍:在北.歐和日.耳.曼神話中由主神奧丁持有的永恆之槍 。 ♫十字.軍.東.征帶動了歐.洲基督教世界掀起宗教擴張運動。12世紀時,教.廷號召之下集結了北.方十.字.軍開始朝波.羅.地.海東南部擴張。條.頓.騎.士.團正式成立後曾參與第五次十.字.軍.東.征,不過在埃.及敗北而歸。自此之後,條.頓.騎.士.團方針轉向保衛並擴大十字軍國家領地,致力向東擴張。 ♫在獲得教.廷和神.聖.羅.馬.帝.國皇帝腓.特.烈.二.世正式授權後,條.頓.騎.士.團在1226年協助馬.佐.夫.舍公爵康.拉.德.一.世征服普.魯.士部分地方,並獲得普.魯.士全境所有貴族特權,建立條.頓.騎.士.團國,不過直到1285年騎士團才完全征服普.魯.士並令信奉異教的普.魯.士人改宗。 ♫1234年,時任教皇葛.雷.果.九.世頒布黃金詔書,授予騎士團對征服土地的合法所有權,同時須令當地原住民皈依。 ♫1240年,北.方.十.字.軍(以條.頓.騎.士.團、利.沃.尼.亞.騎.士.團、丹.麥.王.軍、民兵為主)趁蒙.古和瑞.典相繼入侵俄.羅.斯之際入侵諾.夫.哥.羅.德,意圖向東擴張,不過在1245年楚.德.湖.戰.役(冰.湖.戰.役)中鎩羽,重騎兵前鋒部隊被諾.夫.哥.羅.德.大.公亞.歷.山.大‧涅.夫.斯.基假意撤退引到結冰的湖面上,湖面不堪負荷而崩塌,十字軍傷亡慘重,自此德.意.志十字軍再難對東.正.教勢力構成威脅。 延續格雷墨七百年戰爭的歷史向系列,預計8月CWT43出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