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魂曲‧繼抒詠》
Dies Irae末日
車子行駛在高速公路上,你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只是專注地操控著方向盤向前駛去。 天色有些陰暗,甚至起著霧,能見度並不甚佳。你並不意外,昨天的天氣預報就已經報導過了。霧會持續三小時以上,在高速公路路段會影響駕駛視線,讓駕駛全程開著車頭燈。 最後一次走這條路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記得並不是很清楚。從那之後你便沒有再踏上這片土地過,連一次也沒有。也許是一種逃避心態吧,你總是下意識地抗拒,抗拒去承認、去面對,這樣你就能夠告訴自己,你只不過是去出一趟很長很長的差,所有的那些全部都不過是場夢罷了。 而那也真的像是夢一樣,儘管你真正的夢境依然盤旋著如同幽魂魅影般的過去,每每讓你在午夜猝然驚醒;然而現實卻更像一場荒謬的夢,令人難以招架。這些年來瘋狂的忙碌讓你幾乎要忘卻了一切你不願想起的,不得不承認這很有用,另一方面卻也徒勞──那不過是讓你的夢魘更加地如影隨形、如真似幻。 事實上,那也的確是真的。 通通都是。 你打著方向盤,慢慢減速、下交流道。你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在逃避這麼多年後又決心舊地重遊,回到你以為永遠不會再踏上的土地。 維.也.納的二月依然霜雪紛飛、寒冷刺骨。你裹緊了長大衣,拉拉圍巾,在風雪中推開熟悉的大門。 曾經乾淨整潔的院子雜草叢生,幾乎有半個人高,此刻全都結著厚厚的冰霜,像是要將你淹沒一樣。整棟房子也都覆蓋著厚厚的積雪,像是一棟薑餅屋。你扯了扯嘴角,這個時候還有心情開玩笑,要是他在的話一定會這樣說。 是啊,要是他在…… 你從口袋掏出在五斗抽屜櫃裡塵封已久的鑰匙──你花了好大功夫才從抽屜最裡找到它──遲疑了一下,伸向結霜的門鎖。 門在你身後靜靜地闔上,隔絕了呼嘯的風雪聲,室內寂靜如森。是啊,你還期待什麼,本就該如此的,不是嗎? 房子裡的擺設一如往昔,維持著十數年來一貫不變的樣貌,就好像靜止了時光一樣──你彷彿又回到十年前,和他合力裝潢、布置,並豐富這個家的時光。 那明明不該被想起的。那太不堪、太沉痛,不是你或任何人能夠承受的。你坐上沙發椅,黑色牛皮因為歲月流逝、缺乏保養而有些僵硬。千般回憶在你眼前流轉著,宛如幻燈片一般,壓得你透不過氣。 你忽然覺得,自己已經把他關起來太久了,那些思緒有如激流一般碰撞,激盪得你胸口發疼。你突然意識到這是多麼殘忍,他就這樣硬生生地被你鎖了這麼多年,就像這幢房子一樣,鎖住了自己、凝結了時間,像是被禁錮在高塔、永不見天日。 你摀住臉,低低呻吟了一聲。是啊,再怎麼不去想、不去聽、不去看,那些從來都沒有一點用,你一直都知道的。你依然活在一個永遠不醒的夢境裡,那對他、對你,都是一種最極致的殘忍。 你站起身,越過走廊,毫無猶豫地走向倒數第二間房,像握著他的手一樣,輕輕地扭開門把。 「我回來了」你輕聲說。 暗紅色的防塵布在房間中央像是個巨大的怪物似地佇立,顏色彷彿乾涸的血塊,安寧卻不祥。窗台原本種著風信子的花盆空空如也,只剩下一小堆灰燼般的塵土。 你走上前,掀開防塵布,輕輕地撫摸著美麗依舊的鋼琴。黑沉的鏡面免不了地染上些許塵埃,冰寒而生硬。你不是很順利地掀開沉重的琴蓋,彈了一個音,冰冷的琴弦瑟瑟顫抖著。 走音得很嚴重,就連你都能發現。 好像有什麼原本圍繞在空氣周圍的事物漸漸消散,你突然意識到這個久無人跡的屋子有多寒冷,多空曠。 你懂了。 你幾乎是不捨地撫摸著寒冷刺骨的白色琴鍵,就像多年前你曾作過的一樣,可以說是虔誠地彎身、輕輕親吻著琴鍵,隆重而哀慟。 你知道,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 Lacrimosa流淚 維.也.納的十二月冷得徹骨,連眼睫毛都要冰凍似地。 你在柏.林那兒留下一束矢車菊,關上鏽蝕的鐵柵門,明明只過去了一天,卻似乎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已經好些年了。 你不敢去細數日子,只知道時光又匆匆地溜去了一大截,似乎在什麼地方竊笑,盯著你的一舉一動。 夢魘般的夜晚依然不曾從你的夢境中離去,你依然痛苦於那些椎心蝕骨的過去,卻逐漸習慣了它。 要是他知道的話,肯定會一邊跳腳一邊大罵著你吧? 你拉了拉包著頭的長圍巾,有點艱難地掏出鑰匙,踏進家門。 餐桌上散亂著幾張空白樂譜,小提琴盒躺在沙發上,和你出門時一模一樣。 那個曾經的家,你想,就和你離去前幾乎沒有兩樣,只差在你搬走了鋼琴,過去的那間琴室空蕩得讓人不忍卒睹。 你扯下圍巾,重重嘆了口氣。你畢竟還是無法釋懷,只是你也無能為力,你早就知道了,從事情發生的那一刻起,你什麼都不能作。 你趴在鋼琴上,幾乎有些麻木的臉頰貼著冰涼的黑色鏡面,溫熱的吐息在鋼琴上留下灰白的霧痕。 酷寒的天氣化作一股沉重的無力感,壓得你喘不過氣,甚至好像動彈不得似地,只能望著鋼琴上的霧痕反覆地清晰又散去。 要是他還在…… 要是他還在,他會生一爐劈啪跳舞的爐火,一邊半強迫地把你拉起來,非用厚厚的毛毯把你裹個嚴實不可。 接著你會比較心甘情願地,進廚房泡一壺熱可可或是咖啡,兩人一起窩在沙發上,抱著成對的馬克杯暖手,佐著閒言碎語。 然而,他已經不在了。 再也沒有人會以太瘦為由強迫你吃下那些吃不完的馬鈴薯泥──實際上是看破了你的小心眼──也不會有人在你對著空白的樂譜苦惱沉吟時硬把你拖出家門,說是看看風景更有助於靈感的發掘。 因為,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你發現自己已經從鋼琴上撐起身體,摀住了臉,好怕洩漏什麼似地不敢放開。 一直到頸上的麻木退去,你才緩緩放下手,本能地掀開琴蓋,一如既往地在音樂中尋求慰藉。 事實上在那之後,你有好一段時間是無法演奏的,那時的你只能看著黑白琴鍵,默然無語,任由回憶和哀思的浪潮將你壓垮。 凌亂而低沉的樂聲緩緩低鳴,那是一首不成調的曲子,甚至不能稱之為創作,那只能說是一種你投注宣洩地媒介,讓你釋放所有被積壓的種種。 只有在夜最深最沉的時候,你才敢悄悄地打開心裡那道上鎖的門,幾乎是自虐地放任自己被種種回憶沖刷。那幾乎和凌遲沒有兩樣,因為每一個畫面都只不過是、也只能是永遠被埋葬的回憶。 但那又有什麼用?死去的人不會安息、活著的人也無法安眠,只不過是一種輪迴式的折磨。你不得不承認,就是如此。 你無能為力,也別無選擇,只能夠在最夜深人靜的時候閉上眼禱告,祈求你所未知的超然力量。 你闔上琴蓋,痠麻的手指蓋著自己的眼睛,默默念著禱文。 細細的熱流從指縫間溢出。 願亡者安息。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