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魂曲‧進堂詠》
清晨炫目的日光透過玻璃窗灑進室內,照得你眼眶發痠。
你不以為意地將窗簾拉上,繼續在餐桌前擺著第二套餐具,總覺得似乎哪裡怪怪的……啊,是了,少了一支沙拉叉。 你隨手撿起地上掉落的叉子,胡亂擦了擦後擺好,將早餐端上桌。 「本大爺難得有空下廚,可要心懷感激地吃下去啊。」 你大口咬著水煮香腸和有些微焦的炒蛋,太鹹了,而且,似乎少了點什麼……香料,對了,是香料。平時他都會…… 算了,也不是不能吃,不過是香料而已。 「今天是星期天。」你咬著炒蛋,嘴角還沾了點培根碎肉,「天氣也不錯,正好適合來曬棉被。」 叉子刮過盤面的聲音有些刺耳,聽上去異常地鋒利,你的手腕停格了一下。 顯然是剛醒來的小鳥拍了拍翅膀,停到你的肩膀上,抖抖身體後窩成一小團絨毛球。 你發覺自己頓時失了胃口,便把培根皮餵給肩上的鳥兒。 黃澄澄的小鳥咂著鳥喙,歡快地大嚼,親暱地啄了啄你的手指。 「喂喂會痛,你這隻笨鳥,」你戳了戳小鳥的圓腦袋,「你就是這麼報答本大爺的嗎?」 小鳥吱喳了一聲,眨了眨像小黑豆般的眼睛。 草草結束了早餐,你將已經染上淡淡霉味的棉被從臥室裡搬出來,在院子裡架上曬衣架,將鬆軟的棉被一件一件掛好,再拿出撢子將棉花拍鬆。 規律的啪啪聲中,隨著撢子一下一下地拍擊,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淡淡的霉味和灰塵的氣味,混合著些許陽光的味道,意外地還算怡人。還好那個嬌貴的少爺沒有跟著出來,不然肯定會過敏個── 那個少爺…… 你頓了一下,伸手逗了逗蹲在你肩頭的小鳥,繼續拍打著厚實的棉被。 等等就出門去吧,早點回來早點歇息也好。 「本大爺出門了,」你坐在玄關口,套著長靴,「自己待在家改公文,別到處亂跑搞得滿城迷路,省得本大爺還要四處找你。」 「本大爺走了。」 你走在街上,縱使日正方晴,維也納四月的天空依舊料峭,連細細的微風都有些刺痛皮膚。你拉了拉身上的夾克,皮靴踩在石板鋪的人行道上,留下淡淡的餘音,不知為何地異常刺耳,就像早晨叉子刮過瓷盤的聲音一樣。 經過一所學校、越過教堂區,你往市集的方向走。是時候該做些採買了,你想。蔬菜、蛋、肉、乳酪、麵粉,還有香腸…… 你在空盪盪的噴泉廣場前駐足,愣了好一會兒,這才想起來,今天不是市集開設的日子…… 歌劇院周邊的露天市場有點太遠了……算了,去超市吧。 你彎過巷弄,往環形大道走去,你記得穿過環形大道後不到兩個街口就有一間超市…… 怎麼你似乎比他還要熟悉這個異鄉了,這是好現象嗎?你苦笑了下。 說起來,你也有好些年沒回到柏林了。 踏出陰影遮蔽的巷弄,走上環形大道,你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 就在熙來攘往的馬路對面,你的視線穿過綠意盎然的廣場,無法自制地望向華美的卡爾教堂。 從你的距離無法看得太清楚,但你絕對不會錯認,巴洛克式的壯麗、希臘式的入口,正面是古希臘神像,兩側高達三十三公尺、標誌性的凱旋柱、頂端的土耳其式小尖塔……是啊,你怎麼會忘了…… 你就站在那,無法動彈。 你當然記得這裡,也不可能忘記…… 你記得,高聳的祭壇,細膩的浮雕刻繪著死後的聖人聖查理波洛美踩著雲朵,在天使們的簇擁下往天堂前去。他也會如此嗎?身邊圍繞著…… 那不過才幾個月前的事吧……如果可以,你已經對自己發過誓,不會再去回想,去碰觸。 似乎有什麼細小輕薄的抽象事物輕輕地碎了,發出薄冰碎裂似的輕柔聲響。那些回憶是不該被碰觸的,不是嗎?你不是對自己許諾過,等一切事情都安排妥當後,就要忘掉那些不堪的一切,讓生活回歸正軌嗎?正軌,是的。但還是有太多細節是你無能為力的,永遠、永遠…… 你關上大門,腳邊放著購物紙袋。 日已西暮,絢爛的夕色毫無阻礙地映在緹花的手工地毯上。小鳥蹲在棲木上,將頭埋進翅膀裡。 靜悄悄地,連書頁翻動的聲音都沒有,也沒有曾經讓你習以為常的鋼琴聲、音樂聲、或是碗盤碰撞的輕柔叮咚聲。 你就那樣面無表情地站在那,霞光一點一點、一滴一滴,慢慢地融入逐漸浮現的夜色。 萬籟終歸沉寂。 只有這時候,你才無法可施地被迫直視屋子裡那殘酷的寂靜,反覆不斷地盤旋似地,在你的耳邊輕聲喃語,那些你不想面對的種種。 只有這時候,你再也無法刻意製造碰撞聲,打破那虛假的寧靜;再也無法對著餐桌的另一端喋喋不休,從中汲取些許言語中的溫暖。 那些都無法改變什麼,你知道的。 你脫下長皮靴,抬起痠麻的腳,踩上地毯。 餐桌上的花瓶裡幾枝已經枯萎的雛菊低垂著頭,像是在低聲飲泣一般。 你穿過走廊,在倒數第二扇門前站定,沉思了一會。 你望著胡桃木色、菱格刻紋的門板,輕輕地開口: 「上面在考慮……把本大爺調到柏林,你知道的……就跟本大爺之前跟你說的一樣,我想了很久……」 你猶豫了一下,伸手探向口袋摸索,掏出一把銀色的鑰匙,悄然無聲地打開已經鎖上數月的房門。 房裡的軟椅、小桌、平台鋼琴、譜架都和當時沒什麼兩樣,只有窗台上的風信子已然乾枯、皺縮成一團脆弱易碎的枯葉。 你也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將這裡鎖上,也許這樣就能夠鎖住一些你所恐懼流逝的事物,不讓它們淹沒在時間的巨流裡。也許你根本不忍心看它們在時光的浪潮中浮沉,它們應該被小心翼翼地所在精緻的盒子裡,連一點塵埃都經不起,永不見天日。 你輕輕撫摸著鋼琴黑沉的琴蓋,拿起防塵布將整台鋼琴罩住,禁不住回憶如雪花般地飛舞。他在彈琴、他專注地讀著譜、他對著一塊烤焦的蛋糕垂頭喪氣、他生氣、他微笑…… 「我走了。」你彎身,輕輕地親吻冰冷的鋼琴。 忍住最後一聲不由自主的哽咽。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