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
當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半倚半臥地躺在沙發上,腦袋還昏昏沉沉的,不知道睡了多久。
眼鏡因為姿勢的關係滑落到鼻尖,被他順手扶正。 抵住鏡框的手指抖了一下,幾乎是神經質地迅速鑽入褲側口袋翻找。 似乎已經養成了習慣,不管是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只要一張開眼,就會下意識地像現在這樣,從口袋也好、家裡任何一個角落也罷,總有辦法摸出一管又一管的紙捲,點上星火叼在嘴邊。 他最近很嗜睡。 好像連撐開眼皮都得耗盡最後一絲氣力似的。有時候他寧願就這樣、就這樣一睡不醒。 他深吸了口氣,熟練地將呼吸放緩、淨空了肺部的空氣之後,慢慢吸進大量的煙霧,讓那濃烈的氣味在胸腔打轉,一點一點地積存,直到脹滿為止,才徐徐呼出。 菸頭的暗色火光隨著他的吸入和吐出忽明忽滅,像是臨死前的掙扎,無力、也是徒然。 昏暗的燈光下,薄薄的煙霧飄散著,莫名地帶著點茫然的意味。 眼部傳來有如火燒般的痠疼感,和底下一片死氣沉沉對比鮮明得,好像自己已經一分為二,存活的和死去的。 是啊,從那時候開始,他就好像死了一樣。 多久沒彈鋼琴了?多久了?不重要。 頹廢。對,這段時間的他只有這兩個字能形容得貼切。那又如何,他還能怎麼樣?自暴自棄、虛擲光陰,怎麼說都行…… 他伸手撫過冰涼的琴鍵,坐在鋼琴椅上,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地,落下第一個音符,讓整首樂曲如水般流瀉。 Andante trés expressif,富有表情的行版,優雅美麗的樂章。 體內流竄的酥麻,不知是因為難得重新碰觸音樂,亦或純粹是藥物影響。 或許都有吧。 貝加馬斯克組曲第三曲,月光。 Clair de lune。 那首他跟他一同練習過無數次的曲子。 本來他是不會做這種事的,要不是朋友一派好脾氣地持續拜託他,他才不會幫不認識的人伴奏,更別說是一個淪落到補考的傢伙。 那個小提琴科的傢伙……一個笨蛋…… 9/8拍的節奏必須以流動性十足的方式表現,從極弱的力度開始,漸漸讓音色加厚、飽和,就像傾洩的水流、委照的月光,溫順、柔和…… 然而此刻他卻有些力不從心,即使聽力比以往敏銳得多,鋼琴微微的走音和力度處理稍稍的不流暢都能分辨得一清二楚,越來越不靈活的發黃的手指卻無法隨而做出適度的修正。 原因?他一直都知道的,可是卻無力也無意改變。 後來呢?笨蛋的補考通過了,接下來的發展也是他始料未及的,在對方的堅持和一再慫恿之下,向來獨來獨往的他居然和他組成了搭檔練習室內樂。 練習得最多的,就是這首月光曲。 月光啊,真不是什麼好東西,乍看之下溫柔十足,卻狡詐得可以,總是漫不經心地勾起那些不應該再被想起的。 不知道該不該說是諷刺,彈奏著月光曲,窗簾卻刻意拉得緊緊地,不讓一絲月光滲進屋內。 他真的不願意再想,揮之不去的那一個晚上,月光灑落的晚上。 還有呢?什麼該有的不該有的全有了,只能說命運這玩意兒真是難以預料,老奸巨猾又心狠手辣,給了他一切、又收回了他的一切。 然而由不得他,那樣的畫面一再地重複、清晰無比地,柔軟的月光,照撫在已經僵硬的、青白的臉孔……沾滿了血水的…… 是毒啊,月光,還有那個笨蛋。 樂聲悄然無息地,終了。 難得處理得漂亮。 紙菸再度被點燃,裊裊的煙霧掩蔽了他的視線。 那個時候幫笨蛋伴奏的是哪首曲子? 能當本大爺的伴奏可是你的榮幸啊蠢蛋。 既然您這麼厲害,怎麼還得補考呢?笨蛋先生。 嘖,睡過頭忘了去考試啦。 果然是個笨蛋。 想起來了,貝多芬第五號小提琴奏鳴曲。 本來以為已經忘了的。 深深的倦怠感再度襲上,將他淹沒。 他閉上眼,趴臥在合起的琴蓋上,就這樣隨波逐流。 任憑眼角的溼意滑落。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