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derich 海上鋼琴師─第七夜‧第三夜》
第三夜。
氣勢萬鈞的音樂聲響徹整個演奏廳,好像盪開了十九世紀末布達佩斯王宮的帷幕,改編成管弦樂的第五號匈牙利舞曲猶如交錯的鬢影衣香在後頭翩翩起舞。基爾伯特凝神拉動琴弓,浸淫在波瀾壯闊的樂聲裡。鮮活的吉普賽風格綺麗又帶點柔和抒情的味道,偶爾摻著點纖細輕快,不偏不倚地扣準聽者的神經,壯麗卻細膩,令人聯想起歡快諧謔的吉普賽舞者。時而歡躍時而低沉的樂章就好像一個情感豐富的孩子,快樂時便歡暢地踮起腳尖跳舞,憂愁時便毫不掩飾地低頭飲泣。 樂曲進入最後一個主題,即使基爾伯特已經全神貫注在表演上,依然感受得到觀眾高昂的情緒──這就是匈牙利音樂令人陶醉又迷惑不已的神秘魅力,好像不知憂傷為何物一般,跳躍似不經意灑下大把大把快樂與滿足的魔法,使聽眾不自覺地陷入了那樣輕快毫無煩憂的氛圍當中。 隨著尾聲接近,雖是嚴謹地重覆首段的旋律,激昂壯闊的情感卻是有增無減,不停堆疊、旋轉、上昇,像是轟然炸響的煙花般,炸開絢爛無比的火花四散,華麗而燦爛地結束。就如同整首曲子,華美卻短暫,像是稍縱即逝的流星。 全場靜默了約有好幾秒鐘吧,只有樂團和指揮伴隨汗水落下的細微喘氣聲,直到指揮轉身鞠躬,觀眾才恍然驚醒般地霍然站起,室內如點燃了加農砲引線般炸開了巨大的掌聲。這是第二首安可曲了,基爾伯特抹掉臉上的汗,一邊想著。等等回到房間一定要叫上兩打啤酒,連續兩晚正式規格的演奏會可不是說笑的,接下來還有四天,他可不想讓人抬著出去。他已經打定主意今晚喝了酒便早早上床歇息,別再半夜出來到處晃蕩看人彈琴了。 說到那個彈琴的少爺…… 他的目光不經意地在歡呼鼓掌的人群裡巡梭了一下,隨即不怎麼在意地收了回來,反正那也不關他事,是的。 掌聲漸漸息下,指揮三度轉回身面對樂團,他重新把小提琴架上肩膀,搭上琴弓,眼神卻不由自主地飄往吧檯一角,那個穿著普魯士藍長大衣的身影形單影隻地倚著牆,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反倒像是若有所思的樣子。 別再想了。 他移開視線,琴弓隨著指揮的指示下力。 ※ 冰鎮後幾乎能凍得舌尖發麻的啤酒滑過舌頭、流入喉嚨,好像寒冷的火焰一樣一路延燒,留下冰冷與熱辣交融、難以言喻的滋味。 基爾伯特舔了舔嘴角流下來的泡沫,盯著透明的大啤酒杯,手指頭無意識地輕敲著杯身,若有所思。 雖然只是驚鴻一瞥,但那個時候坐在角落的羅德理希,幽靜深沉的眼神卻如同月下潮聲一般揮之不去。縱使他已經喝下第三杯啤酒,那雙帶點憂鬱的深紫色眼睛依然像是細雨裡的微燈一般,朦朦朧朧卻又清晰無比。 他給自己倒了第四杯啤酒,輕輕晃著杯身。 啤酒細緻的泡沫一點一滴的消散,如同初春的殘雪,緩緩地在杯口擺盪,漸漸地消融。 那個少爺,用那種眼神看著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擱在桌上的手錶隨著秒針的走動發出細小的喀噠聲,細微得淹沒在思緒流轉的潮聲中。窗邊素面緹花的掛簾靜靜地垂盪著,偶爾隨著船體的行進盪起細細的浪。 等到他回神時,桌上已經融了一大灘因為接觸冰啤酒杯而凝結的水漬,啤酒的泡沫也幾乎完全消失。 指腹摩娑著已經被手溫薰得溫熱的玻璃把手,基爾伯特頓時連喝啤酒的興致都隨著消融的泡沫消散了。他放下酒杯,霍然起身。既然沒辦法不想,乾脆去問個清楚好了,他是這麼想的。 反正那個少爺一定在演奏廳,不可能在別的地方──只是一種感覺,他就是知道。 他推開房門,往演奏廳的方向走,一步踏在大理石地板的走廊上好像都能感覺得到流水拂過腳下似的──縱使他很清楚,那不過是錯覺,卻還是每每為這種奇異的幻覺心神馳盪。 他拐過轉角處,演奏廳敞開的大門映入眼簾,卻沒有如他預期的樂聲悠揚飄散,只有隱隱的潮水聲和零零疏疏幾個不經意的音符偶爾流過。 這是怎麼回事? 精雕細琢的富麗廳堂在無人的時刻反而顯得異常空蕩,好像連一絲一毫的細微聲響都會留下裊裊不散的餘音,直到被夜色吞沒。演奏廳中央擺著那架基爾伯特曾經見過的演奏琴,色彩晦暗得似乎連擺盪的絲簾間隱隱滲入的月光都無聲地沉入那無底的黑,只有些許餘暉勾勒出琴椅上異常孑然伶仃的身形。 不成調的零碎音符猶如旅人躑躅不前的腳步,噠、噠,散亂而無章。基爾伯特猶豫了一下──不在他的預料範圍──越過大敞的門走進去。琴師的手指頓了一下,優雅地脫下黑皮手套,再度彈起前晚響徹整個演奏廳的蕭邦第四號升C小調練習曲,原先漫不經心的音符神經質地踏起碎步,在翻騰的簾幕之間打起圈子,幾欲失足墜入茫茫大海似地──他直覺地感覺到,反覆踏步轉圈的樂曲和昨天有什麼不一樣,也許是多了一二分的凌亂空洞、也或許純粹是酒精帶來的錯覺。是什麼都好,那點若有似無的茫然像是有劇烈感染力的病毒似的,一點一滴悄悄感染了他,空洞卻又帶著幾不可察的重量,壓得基爾伯特胸口發悶。 琴師的手腕離開了琴鍵,回到大腿上平放著。 他忽然有種感覺,蕭邦……算了。 那個什麼來著……羅德理希,對了,羅德理希。羅德理希在月光映照下顯得有些蒼白的側臉沉靜而帶點幽思,零散不經意的音符重新漫然無章地懶懶踱著步,令人困惑又迷惘。 基爾伯特皺了皺眉,在蕭邦甫響起之時他便已經在鋼琴邊駐足,隨意地坐在地上聆聽──反正這裡沒有人會介意的。漫無條理的音符像是行走在雪地裡一樣,留下疏疏落落卻又清晰無比的痕跡,一個一個散亂的腳印串成一條曖昧不明的行跡── 他的眉毛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這個念頭有些荒誕、沒什麼道理,他卻不認為自己一閃而逝的直覺會有差錯。 「第五號匈牙利舞曲?」話一衝出口,基爾伯特自己也愣了一下。 羅德理希沒有回答,仍然漫不經心地按著琴鍵。過了好一會兒,當基爾伯特以為自己會睡著的時候,一把淡淡的聲音靜靜地浮出沉默的水面。 「這是她最喜歡的曲子,第五號匈牙利舞曲。」他愣了好一下,才意識到這是在對著自己說。 「我的妹妹……」鋼琴家的手指靜悄悄地拂過琴鍵,「她特別喜歡吉普賽風格的曲子。」 他們安靜了一些時候,沒有人說話,連不經意的琴聲都沒有響起。 「我已經,很久沒有彈這首曲子了。」在他上方的羅德理希安靜地說著,一邊按了起個起首的音。 基爾伯特仰起頭,端詳著圓拱型天花板上的彩繪和浮雕,「為什麼?」 夢遊般的琴聲頓住了,像是在猶豫該如何回答一樣。「也許……是沒有機會吧。」 沒來由地,基爾伯特勾起嘴角,一個弓身從地上站起來。「怎麼會沒有機會?」 羅德理希抬起頭,有禮而帶著些許疑惑地望著他。 他也不知道念頭是從何而來的,只是在意識到時,聲帶已經自顧自地震動了起來。「本大爺也會彈啊,第五號匈牙利舞曲,幹嘛不試試看?」 鏡片後的紫色眼睛停格在他身上,好像在評估什麼似地駐留了一會兒──那張略嫌瘦削的臉看起來似乎不那麼蒼白了。 「好啊。」 他到底在幹什麼……如果基爾伯特還保有那麼一點平時的理智的話,他也許會在坐上鋼琴椅之前這麼反問自己,但是他並沒有。好像有什麼東西在他放下啤酒杯,決定踏出房門的時候就和酒杯一起被遺留在房裡似的,今晚的基爾伯特很不像他。 琴椅很寬,兩個男人並肩坐著並不嫌擁擠。他不經意地注意到,琴身上印著花體字貝森朵夫標記,燙金色澤映著淡淡的光輝。 基爾伯特甩甩頭,將手指擱上鍵盤。他沒有數拍,也沒有做出任何提示,他相信隨著音樂的韻致起伏的呼吸就是最佳的引路明燈,它會引導演奏者做出最適當的反應,近在咫尺那雙幾乎感覺不到體溫的蒼白雙手一定也是如此,他很清楚。 基爾伯特吸了口氣,按捺不住心臟異常躍動的節奏,清麗明快的樂聲踮起腳尖開始跳舞。旁邊的羅德理希精準地跟了上來,連力度都分毫不差。節奏不算快,卻輕快悠揚。 四手聯彈的原始版本雖然不如管弦樂來得壯闊,倒也帶著不相上下的絢麗,擺脫了濃郁華美的重量,更顯得活潑生動。層次分明的第一段直接地讓人聯想到了翩翩起舞的舞者,旋轉、跳躍,輕快又絲毫不拖泥帶水,眼前好像看的見一個匈牙利姑娘隨著舞蹈翻騰的大紅裙襬,歡快地畫著一個又一個圓圈。琴聲踏著細細的碎步,由密集漸漸轉為和緩,帶著點淡淡的微憂,朦朦朧朧的,像是女孩披散的長髮,揚著細微的髮浪,輕巧而細緻。 這樣的朦朧並沒有維持太久,嫻靜淡薄可不是匈牙利女孩的本色。鋼琴聲歡躍的舞蹈又重新踏了起來,比初時更加豐富、更加地疏落有致,在一個一個迴旋、飛躍後輕巧有力地駐足,結束了整首活潑短小的小品曲。 心臟有如擂鼓一般跳動著。在這之前,基爾伯特從沒想過,只是這樣一首小品曲也會讓他像剛跑完長跑一樣,異常的疲憊、也異常的滿足。 「謝謝你。」 也許是漸漸揮發的酒力、也許是一場淋漓盡致的演奏,讓基爾伯特一夜好眠。 鋼琴師淡淡的微笑,在夢境襲來的前一刻從視野裡靜靜地暗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