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魂曲‧垂憐頌》
即便醒了,你也不願意睜開眼。不是貪那一分一秒的睡眠,而是貪那一點與現實的距離。
你開始下意識地逃避夜晚。 更精確地說,越來越讓你不願意直視的,是黑暗。初昇的日光清冷而和緩──也許那只是早晨清淨得幾乎透明的空氣帶給你的錯覺──染在你每每猝然驚醒的臉上,如真似幻地好像營造出了錯覺,好像那些糾纏你猶如蝕骨鑽心的種種,彷彿只是昨夜一場噩夢,只有環繞你的柔軟晨光才是真實的,什麼都不必想、什麼都不必擔心…… 家裡的音響只有在你睡覺的時候才會靜下,精準地在你深眠的時候以定時的方式無聲無息地關上。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置身音樂的環抱讓你感覺到安心,一張一張你珍藏的音樂CD以機器自動切換的方式不停地反覆播放。是啊,果然只有音樂是最能安靜地陪伴著你的。 早餐是抹蔬菜醬的軟式法國麵包、水煮過的香腸切片以及灑了黑胡椒和荷蘭芹的起司炒蛋,最後配上一杯咖啡。麵包和香腸的組合多年來在早餐時間的餐桌上沒有過太大的變化,偶爾會配上點用洋蔥末炒過的醃牛肉,不過冰箱裡唯一剩下的肉類只有些許的香腸,也許稍後應該出去採買…… 不,還是算了,這不是什麼很急迫的事,你一邊數著咖啡豆一邊想。至少在現在,沒有必要的話你並不想出門。 半熟的炒蛋和融化的起司在你嘴裡散發著熱度,軟軟嫩嫩的,還有濃郁的奶味,你總覺得這樣的滋味有點陌生,好像已經被你遺忘在上一個十年似地。你的手指摩娑著報紙一角已經乾涸得發皺的咖啡漬,你猛然發現,手裡拿著的,是上個星期的報紙。 也許找個時間去取消報紙的訂購吧,反正你也幾乎不看報紙了。你無聲地嘆了口氣。 匡啷一聲,描金的白瓷茶杯碎了一地慘白。 餐桌上──別說是早餐盤,連枝沙拉叉都沒有──流淌著金燦的陽光,濃得像是最醇厚的蘇格蘭威士忌。你低下頭,靜靜地凝視著一地蒼白的碎片。你記得那隻茶杯,不是什麼上等的貨,是他在學生時代用攢了三個月的助教薪水在古董店買的。他── 已經褪色的細金邊沾上了鮮紅的顏色,過了好幾秒你才反應過來,指尖傳來尖銳的刺痛,滲著細細的血珠,沿著蒼白的皮膚緩緩流下…… 切肉刀鋒利的刀口淌著刺目的血絲,劃破的手指尖像是著火了一般熱辣辣地疼,你卻只是一逕地沉溺在失血的恍惚感。刀鋒森森的青光刺痛了你的眼,你想起了,想起那張蒼白沒有生氣的臉,皮膚白得好像透明一樣,曾經神采奕奕的鮮紅雙眼凝固成一汪死水,再也、再也…… 音樂聲嘎然停止。不,稱不上是停止,許是音響出了什麼問題,巴哈的小提琴獨奏曲以怪誕的方式停格在第五小節,像是哽咽一樣不停複誦、顫抖著。你走回臥室,伸出傷口結痂的手指按下停止鍵,空間頓時歸於寂靜。 也許音樂是真的帶著什麼魔力吧。樂聲猝然沉默下來的那一瞬間,原本淡淡地飄浮在屋子裡的寧靜、平和、以及虛假的安逸感,頓時像是在白瓷洗臉盆裡打轉的水流一樣被靜下的音響吸得一乾二淨。沒有了音樂聲環繞的空間反而似乎不安靜了起來,好像有人在喃喃私語似地躁動──你知道那是什麼。那些是你極力想逃避、不願面對的種種,悄然無聲地浸染著你孤立的身形,就像最初時那樣,在你恍然發現的時候,已經無聲無息地,壓得你喘不過氣。 你茫然地凝視著音響上暗下來的液晶螢幕,像是漆黑成一片的小窗口。你想起了家裡每一扇被窗簾遮得嚴嚴實實的窗戶,從那之後你的窗簾就沒有再敞開過了,家裡不分晝夜總是開著燈,任何一個角落都不放過。沒有為什麼,夜晚無邊的黑暗深邃得像是一汪深潭,彷彿帶著什麼不可名狀的力量,連同靈魂都會被慢慢腐蝕似的,那不是你有勇氣去直視的重量,那會讓你想起太多……太多…… 你的手滑落了下來,靜靜地垂在身側。平日這個時候,你應該已經上床了,然而你卻像是被石化了似地站在這,任由那些你一心逃避的事物侵蝕著你。是啊,也許最沒有資格逃避的人正是你吧。小腿處泛著痠麻的疼痛──你不知何時跪到了地上。 其實你早該看清了,看清再多掩飾都無法將已經發生的事實從時間裡擦去。只是那實在不是你能夠承受的重量,那樣的傷痛。也許你該試著……試著睜開眼,去認清、去面對…… 時間真的會帶走一切嗎?也許會、也許不會。你只能暗暗乞求真是如此。人總是要在經歷過後才能真正體會到命運的森嚴和無常,那正是過去以來所有輓歌的吟唱試圖告訴你們的,唯有在傷口逐漸結痂以後才能意識到傷痛的深度,你清楚自己已經麻木太久了。是的,麻木,那樣虛假不真的麻痺感如同服食毒物一般,讓你活在純粹的精神世界,虛幻的安全世界,也許那是最好的保護傘,但那樣強而有力的保護卻慢慢地反過來侵蝕你,那是一朵以生命為食的花,哀愁而美麗,讓你逐漸力竭、流失生命,卻無法阻止噩夢的那一夜日日夜夜地糾纏你,在你的夢裡一日一日地愈加清晰、愈來愈難以忽視…… 也許真是時候拋開那些了。你不確定自己還能作什麼,在夢魘中反覆浮沉的青白臉龐又浮現在你的眼前,嘴角淌的血像是盛開的彼岸花。 你摀住嘴,有那麼一瞬間幾乎要流淚,卻僅只是輕輕地顫抖,沒有發出聲響。 你靜靜地闔上眼,幾乎是虔誠地跪在床上,低頭唸禱。 Christe eleison. Kyrie eleison. 基督,求您垂憐。 上主,求您垂憐。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