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derich 海上鋼琴師─第七夜‧第二夜》
第二夜。
他坐在吧檯邊,灌下一大口啤酒,耳際久久回盪著一陣陣光聽就感覺得到冰涼的叮鈴聲響。 原來丟臉的不只他一個人,基爾伯特自嘲地勾起笑。 他的暈船在服藥後已經好了許多,現在隨時上場表演沒有問題,倒是他的鋼琴伴奏搭檔,今天暈得比昨天更嚴重,連叉子都拿不起來,更不要說站上表演台彈鋼琴了。 雖然負責人再三道歉,拍著胸脯說要解決問題,但是他用腳趾頭想也知道,臨時要找個伴奏談何容易?船上的琴師就一個,離開場剩下半個小時,就算現在派直升機出去接也來不及,雖然他自己彈鋼琴也彈的不錯,但總不能讓他一邊彈鋼琴一邊拉小提琴吧。 想起來就有氣,嘖。 偌大的表演廳滿盈著賓客、侍者,男男女女應對進退、歡聲笑語,那些聲音在這種時候簡直與噪音無二。雖然和他給人的感覺不怎麼相符,但是基爾伯特覺得他現在唯一想聽到的聲音就只有音樂。對,音樂。 再度灌下大半杯啤酒,嘴角些微的泡沫全被抹在手背上,順勢向左撇的腦袋像是發洩似地甩了甩,犀利的紅眼睛在頓住的同時瞇了起來。 看起來……很熟悉啊。 眼前那一身不知道是哪個世紀的行頭,交疊的雙腿套著長軍靴,黑色的皮光潔閃亮,很不想承認但動作的確很優雅;深藍紫色的長大衣前襟一整大排有點誇張的復古樣式雙排釦,搞不好是銀的;從筆挺的襯衫領間露出的米白色領巾末端還綴著蕾絲,有沒有搞錯?噁心;一隻擱在吧檯上一隻撐在顴骨邊的手戴著黑手套,配上半後梳半垂落的黑褐色頭髮,襯得那張尖瘦的臉愈加蒼白,好像十幾年沒出過門、連茶都沒自己端過的病弱貴族少爺──搞不好真的是,他的直覺一向很準。 「喂你!就是你,昨天半夜在這裡彈鋼琴對不對?」 那個人似乎在發呆,空白了好一陣子才轉過頭、微揚起眉毛,好像不是很能確定方才的叫喚是不是衝著他來的。 「叫你沒錯啦,」基爾伯特不耐煩地撐著吧檯朝對方的方向彎身,「有沒有興趣幫本大爺伴奏,查爾達斯舞曲?」 乾淨透明的鏡片對著他的方向,像是思考了許久,那雙過於單薄的嘴唇才緩緩動了動,一口一絲不苟的標準德語,抑揚頓挫高低起伏都好像奏鳴曲那樣地有致,「如果我是您的話,我會選擇在有求於人的時候客氣些。」 接著,在基爾伯特幾乎傻眼的注視下,貴族少爺就這樣起身離開,輕飄飄地連一點聲音都沒有,頭都不回一個。 「……」這算什麼? 他並沒有多少時間錯愕,去而復返的負責人很快叫住了他,一邊哈腰陪笑一邊說著好聽話,那副模樣讓他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不過就是要他換曲目,哪來那麼多彎彎繞繞? 煩死了。 「管弦樂團還需要一些時間準備,能不能麻煩您……」 「獨奏曲嗎?知道了啦本大爺會準備好。」他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不論如何,至少他在這艘郵輪上的期間會盡到演奏的義務,這是接受了邀請的專業演奏家該做的。 抱著這樣的心態,再有多少不滿和怨言,他還是準時在開場時分站上了表演臺──一塊用天然石材稍微架高而成的空間。有錢人,說是什麼為了藝術打造的七星級音樂郵輪,哈。 在侍者的示意下,廳內的賓客們紛紛靜下聲來,一陣禮貌性的掌聲,邀請般地似乎是告訴他,可以開始了。 於是,基爾伯特手中的琴弓靈活地轉了轉,隨即搭上了弦。 氣息一滯,便是琴弓下力的瞬間。 帕格尼尼第二十四號隨想曲。 演奏過程如何事實上他已經沒多少印象了,只記得那時纖長的琴弓以旁人難以想像的靈巧在他手中舞動,節奏相較他習慣的要快了那麼一點,坦白說對於這首高難度、變化多端的曲子來說並不是什麼好選擇,但是他有把握,憑著天生的節奏感和數度因為苦練而破皮流血的指尖對弓法指法的熟悉度,他有把握能掌握手中的琴、還有被戲稱為魔鬼的小提琴家譜出的音樂。 樂聲時如惡魔低語般低沉誘人、時如水中游絲那樣尖細優雅又似續非斷,緊湊的節奏一點都打不亂他的步調、更不可能因為起頭稍快那麼一些而慌了手腳,因為他早就習慣了讓呼吸和音樂同步,藝術家都是如此的,唯有全然的融入和臣服才能真正表現擁有屬於藝術家的高傲。也難怪每個初次聽他演奏的聽眾都難以置信,老是一臉桀傲不遜的這樣一個傢伙居然會這般投入沉醉於音樂,簡直是不可思議。 其實整首曲子並不長,加上節奏比平常快了點,很快地最後一縷聲線在琴弓和琴弦之間下頓、昂首,像煙花一樣碎散熄滅在耳際。多久?五分鐘?四分鐘?也許都不到。 他閉上眼平復呼吸,向聽眾致意,不意外地在好一陣沉默後看才見人們乍醒一般的表情──褒意的,接著才是滿堂掌聲。 不可否認地,其實他很享受掌聲,縱使未必都是真正發自感動的舉動,不過這樣就足夠了。 讓他有點驚訝的是,稍早在吧檯邊看到的那個病弱少爺居然也在裡面,就在離表演台不遠的地方,戴著黑色皮手套的手掌不輕不重地跟隨著群眾拍出掌聲,鏡片後面的眼睛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閃爍。 等到掌聲漸息,琴弓才再度搭上弦。這次的曲目是與樂團合奏的薩拉沙泰的流浪者之歌。 眼尾一瞥,那個少爺已經走了。 起頭落下的音樂壯闊如海上波瀾,他卻不很投入。 ※ 他還是很在意昨晚的琴聲。 即使一整晚的演奏已經無庸置疑地耗去大半的精神,即使時間已經過去整整一天,那段如月下潮水的旋律還是在他腦海裡打著轉,久久不散。 於是,現在的他站在離大廳不遠的走廊上。 深夜的船艙寧靜得讓人難以想像,長長的走廊空蕩蕩的,就連海浪的聲音都遙遠得像是上個世紀留下的餘音。不過,船體的運行似乎比昨晚平穩得多,至少他的行進現在是直線了。這讓他不禁有點疑惑,那些人昨晚是怎麼開船的? 不,那不是重點,他仰起頭。 鋼琴聲隱隱約約地從音樂廳的方向傳過來,隨著腳步的向前越來越清晰,音符踩著聽似散亂實則有致的步伐,繞著圈圈似地,他知道那是什麼,蕭邦的第四號升C小調練習曲。 等他回神的時候自己已經站到了鋼琴邊,鋼琴師模糊的蒼白側臉映在光滑無暇的琴身上,精悍短小的曲子已經沒有間斷地重複演奏了不知道多少次,像是一把熾烈的火、更像暴風雨的大海,破碎的水花在一個一個浪尖之上旋轉、飛舞,令人頭暈目眩。 「第二十三小節……」音樂聲毫無預警地停了下來,鋼琴師一邊自言自語,手指尖一邊在琴鍵上點著。 「喂,怎麼不彈了?」話出口的同時他自己也愣了一下,這不像是他對一個才見第二次面的人說話的語氣──即使以他平時的個性和表現也稱不上彬彬有禮。 「奇怪……」和昨天一樣穿著深藍色長大衣的琴師少爺沒有理會他突兀的打斷,沒有戴手套的手指尖懸在琴鍵上方來來回回,沒有彈出一點聲音,好像很苦惱的樣子。 畢竟是搞音樂的,怪人他也見得不少,倒沒有因為對方的無視動怒,思緒反而自然而然地循著腦海裡還不停迴盪的旋律思考著,眼神沒有離開映在黑亮的琴身上、那雙在琴鍵上方舞動的手。 「……多了一個音。」他走近了點,幾乎要靠在鋼琴上,「第二十三和第二十四小節中間,多了一個音。」 無聲的演奏嘎然停止,鋼琴師停頓了一下,吸了口氣再度開始彈奏。 同樣的曲子又重複了一次,這次鋼琴師好像總算滿意了,紛亂的音符有如狂風驟雨般在琴弦上踏步起舞,讓他想起在窗外飛騰的浪花。大海是如此深沉,就像不停踏步迴圈的音樂,打著深邃的漩渦,那種無形的引力好像足以連人的心神都吸入空無中。他瞇了瞇眼,啊,是了。無論是聆聽還是演奏,偶爾會升起的那種滿足的戰慄感,連呼吸都要跟著中止,這就是音樂的魔力吧,無怪乎他們這些音樂家老被人說是瘋子,哈。 一曲終了,演奏廳又靜了下來,留下音樂的餘韻還在輕輕地打轉,隱隱的潮水聲從遙遠的意識外滲透了進來,無形中似乎讓那種若有似無的空盪感更加明顯了點。 年輕的鋼琴家好像說了什麼,在他還沉浸在上一曲的餘音裡、來不及發出疑惑的時候,又是另一曲奏下──李斯特,超技練習曲的馬采巴。 在朦朧中奔騰的三度和弦有如悶雷一般,他好像看到了煙塵中的馬蹄漸漸破開塵土,氣勢萬鈞的奔馳著,馬背上的馬采巴奮力掙扎。噢,他記起來了,他不只彈過這首曲子,也讀過雨果的《馬采巴》。當初他沒有想太多,只覺得這個作曲家不知道在想什麼,這樣華麗而空洞的曲子根本就是在虐待演奏者的手指。三度和弦、大跨度的爬音和密集的下行音好像要耗去演奏者所有精力似地,連一分一毫都不許留下,就如同載著馬采巴的瘋馬,用盡生命的力量奔馳。 強烈的上行八度半音階群是這個哥薩克貴族的掙扎,激烈、華麗、也徒然,只有在煙塵中默望著死神飛舞的衣襬。馬采巴在觸碰伯爵夫人柔軟的肌膚之前曾經想過這樣的未來嗎?被綁在野馬的背上,朝著死神的居所奔馳,其實這也許是一開始就得以預見的結局吧。馬采巴知道,基爾伯特也知道。只是他們這些瘋子,老愛選擇毀滅的道路。馬蹄聲漸慢、馬采巴的掙扎也緩和了下來,樂聲朦朧得像是滿月時的月暈,如夢似幻。此時的馬采巴眼裡會是什麼?是死神?還是美麗的伯爵夫人? 那些無從得知、也不重要了。一下一下如同煙花炸開的鋼琴聲將他從思緒裡拉回來,他知道,這是得到拯救的馬采巴,攻打波蘭,最後贏得了勝利。 外頭正在下雨。 鋼琴師慢慢的轉向他,和他面對面。 深夜裡第三次的開口,鬼使神差地,他問出了這麼一句。 「你叫什麼名字?」 窗外劃過一道閃電,雷聲轟然、雨聲震耳欲聾。 「羅德理希。」聲音清晰得好像就在耳邊一樣。 「羅德理希‧艾德斯坦。」 基爾伯特躺在床上,外頭隱隱傳來大雨滂沱的聲音。 漩渦一般的蕭邦還在他腦子裡打轉,深邃、寒冷,又好像一隻折翼的蝴蝶從空中墜落、順著風勢凌亂地旋轉,掙扎著被吸進暗無天日的深淵。 他的開口真的那麼無禮、那麼不尋常嗎? 不會吧,那個少爺不會在意這個的,他比誰都清楚。 羅德理希‧艾德斯坦。 真是個拗口的名字。 |